人世间



  他决定自杀。

  下午六点,他登上了工厂的天台。天台上乱七八糟,煤灰和废包装纸到处都是。脚下的铁皮翘开一角,下雨会漏水进去。一群乌鸦落在排气管道上,楼下传来机器运转的嗡嗡声。

  夕阳如血。远处巨大的烟囱将天际染上一团又一团灰色。向下看去,歪歪扭扭的电线杆们将电线织成了一张蜘蛛网。有窗户里传出炒菜的声音了,戚戚嚓嚓,伴随着铁器互相碰撞的声音。

  他有点觉得自己选的时机不太好。正是吃饭的时候,从空中突然落下一具人体,还砸了个脑袋开花,被谁看到都会成为一生的心理阴影的吧?

  可是这里也没有别人——他想。坠落之后的事应该就不由他考虑了吧。对不起啊,给你们造成了心理阴影。

  这里是他最喜欢的地方,每当夕阳西斜,技术作业告一段落时,他就会带着他的铝制饭盒爬上天台欣赏异乡的夕阳。已经很久没跟父母联系了,慢慢的地址也被压在了最底下。在这个无时无刻不在喷吐着黑雾的工业城市,他是一座孤岛。

  他不想耽误了。夕阳还没落下,在自己最喜欢的风景里结束自己的生命也是一种奢侈。天台的边沿围着一层铁丝网,据说是以前有工人失足的结果。他撑着顶端的栏杆,小心翼翼地迈腿,防止刮到裤子。不想死的人失足死了,想死的人却还得翻网。

  双脚踏上最终的边沿,他低头看了看。脚上穿的是这一片卖得最便宜的解放鞋,绿色都已经褪了,鞋头磨得不行,马上就要漏的样子。正好,他想,它也算是陪他到最后了。他深呼了一口气。阳光转到这边来了,这是夕阳的尾巴,日头转过这一趟,马上就下去。眼前的景物微微晃动起来,他稍稍迈出了腿——

  “你干啥呢!”

  猛然响起的粗犷声音象一把铁锤敲在他脑袋上,他一个激灵,身子飘了出去。他立刻抡圆胳膊抓住后面的铁丝网,脚还抵着天台的边沿,以一个很滑稽的姿势挂在天台边上。他想努力地扭过头去看是谁,却面临是撒手还是转体的抉择。最终,他还是拎着铁丝网的网格,脚尖转了90°。

  鞋底传来尖锐的摩擦声。

  他现在是半个身体都靠在铁丝网上,双脚一前一后地抵在天台边沿。刚才他的动作并没有引起大地上人们的注意,该炒菜的炒菜,该搬货的搬货,该骂人的骂人。

  他现在终于看到那个不速之客了——拴着背带的裤子和满是褶的泛黄的衬衫,领口敞开着,露出发红的皮肤。一张猪肝色的大方脸胡子拉碴,酒槽鼻,眼睛瞪瞪着,右手拎着个酒瓶。

  “老韩?”

  出现在眼前的是厂子里的老操作员,老韩。老韩其实不姓韩,他本名叫什么没人记得,叫他老韩因为厂里只有他看得懂机器上印的韩语。老韩大约有四五十岁,身材壮实,嗜酒。

  “你搁那干啥呢?”老韩粗声粗气地吼。晚风带来一股子酒味,看来老韩喝得不少。

  “没……没干啥…”他回答。想法酝酿了很久,一有人他就怂了。他小心翼翼地抓住铁丝网,重新翻回来。“瞅你那点德行。”老韩从鼻子哼了一声,拎着酒瓶坐下。“我……我就是看看风景…”“看风景上栏杆外头去看啊?撒谎都不会撒!”

  老韩就是这个样子,平时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一喝了酒就更是不可自持了。对于他这种小辈,尤其是自杀未遂的小辈,语气轻蔑也是在情理之中吧。他这么想,也跟着坐下。“我真就是看看风景……栏杆外面风大,”他挠挠脸,“韩哥你怎么也上来了呢?”

  “喝酒啊。”老韩回答得理所当然。

  这倒是一个无法辩驳的理由。气氛更加尴尬了。他起身想走,却又无形之中感到有一股气压在压制着场面。“我真的就是来吹吹风啥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是总得说点什么。

  老韩没说话,暮色四合,楼下逐渐传来小贩的叫卖声。他和老韩之间安静极了。有的只是老韩倒酒的声音。

  哗哗哗哗哗。

  “来,喝点。”老韩递给他一个杯子。他这才发现,老韩周围放了好几个纸杯。原来不仅仅只是带了酒瓶而已。他接过杯子,却不敢喝。秘密被人戳穿的恐慌感填满了心头,流逝的每一秒都像读秒的炸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炸得粉身碎骨。

  “韩哥,你那个……有话就说吧,”他支支吾吾开口,“你这……你都看见了就别……。”

  他说不下去了。他想起自己也曾有一次——很早以前的一次,在他还和工友们说话的时候——在晚间吃饭大家胡侃时透露出少许自己的厌世态度,然而工友们哄堂大笑。

  “至于不?多大点屁事就整天要死要死的。活着多不容易?那中东那块子一个炮弹死一车间的人,要不你跟他们换换?”“念点你爹妈不,生你养这么大你说死就死负责任不?”“大老爷们矫情什么?”……

  那之后他就很少再参与这种晚间聚餐了。总是自己一个人默默拿着铝制饭盒跑到天台上去吃。死亡的大门似乎从那时起就向他打开,等待他自暴自弃,随波逐流,熄灭生命的火花,回归本原。工友们的嬉笑怒骂没有让他稍微打消厌世的念头,反而让他陷入了更深的绝望。

  他不知道老韩会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期待他说些什么。

  “你是不寻思我也是来劝你的?”老韩从兜里摸出一包烟,点燃了一根,微弱的火光在暮色里闪烁。“我不拽你回来,我也不白话些什么大小伙子爷们点之类的屁话。活着还是去死本来就是自己的事儿,别人哪有资格说三道四。”

  “人和人的感受本来就不一样,那些看到今天跳楼了说你瞅这人咋这么矫情明天看到割腕了说这人咋这么不负责任的,除了显摆自己有多么多么厉害自己比谁谁谁爷们以外有点实际意义没有?”老韩的声音很平稳,“一辈子就指着笑话别人给自己脸上贴金的,都是王八犊子。”

  “我也没想拦你下来,只不过今天正好咱俩遇见了,趁着你还在这,陪我喝一杯。完事,你爱干啥干啥去,我话烂在肚子里,顺下水道就走了。”老韩又给他倒了一杯,酒瓶慢慢的见底儿了。

  他没想到老韩会这么说。有些惊讶,也有点感动。他挺想谢谢老韩。这个决定不是一下子就做好的。就如同水滴一滴一滴滴上去,火焰慢慢熄灭。在这件有些另类的的人生大事上,能遇到一个不反对的人,他觉得挺好。

  “我一会要去跑步,你来不?”他一愣,以前没听说老韩有跑步的爱好啊?可是想想也对,几乎把自己封闭起来的他,还知道些什么?“我以前都是一个人跑的,这回你来了,正好咱俩比比谁跑得快。”老韩指了指一条街外的小马路。“好啊。”他回答。

  没一会他和老韩就站在了小马路的十字路口。“从这里开始,绕一圈,再回到这里,怎么样?”老韩提议。

  夜色已经笼罩了整片大地,马路远远地延伸进黑暗里。他犹豫了一下,说,好啊。马路的十字路口有棵大树,这既是起点,也是终点。老韩已经开始跑起来了,速度很快。

  他也随即行动起来,离老韩差了一大截距离。他迈开步子向前跑着。有多久没跑步了?老韩的身影在前方若隐若现。天越来越黑了,他沿着马路向前跑去。老韩一转眼就没影了,他只得加快脚步。

  今天穿的鞋不适合跑步,他想。周围有车喇叭声,他侧身让开。端起肩膀大概会省力一些。他想起小学体育老师好像这么教过。但他只跑过一次。没人检查,又嫌累,之后的体育课他再也没跑过。

  身体慢慢热起来了,心跳也逐渐加快,气息有些不稳。他努力地向前跑着,老韩早不知道哪里去了。

  …………

  肺要炸了。

  呼哧带喘的声音在他听来有如破旧的风箱。

  有多久没跑步了?他想。双腿的知觉正像开口沙袋里的沙子在一点点的流失。上气也开始不接下气了。黑夜里周围的一切都看不清了,马路茫茫,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他继续跑。

  巨大的压力压在他背上,腹部传来疼痛感,是岔气了吧?不知道。应该专心想着跑步的。想别的就容易岔气。然而他忍不住想回头看。

  他继续跑。

  不可以停下来,停下来就更跟不上了。这场比赛实力悬殊,老韩无疑取得绝对性的胜利。他努力迈动双腿,然而频率不仅没有加快,反而还有停歇的趋势。

  马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视野里的景物开始上上下下的摇晃起来。看不到尽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长距离。……有半个小时了吧?终点在哪里呢?他摇摇晃晃地向前移动。

  自己的人生也不过如此。被无限的压力和看不到尽头的远途压缩抽伸,成为流水线上的母带。

  在极度疲劳的状态下,那些深处被封存的记忆肆无忌惮地涌出来。

  无路可走。高考失利后他独身一人以破釜沉舟的姿态踏上了南下的火车。事先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不想看到他们对这件事的反应。租住在地下室潮湿的小隔间里,天不亮就去工厂,天黑了才得以休息。看不到前路。没有可以托付的朋友或是感情,心永远都悬着,底下是一望无际的汪洋。

  他快跑不动了。喉咙火烧火燎。感觉涡轮已经转到了极限。双腿已经无法迈开。

  他再也跑不动了。老韩依旧没影,可他不打算再追了。他撑着膝盖大口喘气,顺势倒在路边的草甸上。

  心跳得厉害,肺部已经变成了火球。他闭上眼睛大口喘气。

  有脚步声在向他靠近。他闭着眼睛喃喃自语:“我真的跑不动了。”

  “快到终点了么?”他问。老韩不回答他,只是坐在了他身旁。他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向来时的方向远眺。

 

  那棵十字路口的树在向他回望。枝条在空中摇曳。

 

 

  寂静无声。他感觉巨大的失落感向他袭来。黑暗攫住了他。原来自己自以为跑了那么久,离起点也不到300米。

  一圈有多长呢?有几个像这样的300米?

  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垂下头颅,一切力气仿佛都消失殆尽。永远也到达不了彼岸,永远。无论是这条路还是他的人生。

  “会得劲的。”老韩突然那么说。

  沉浸在绝望中的他猛地又被拉回现实里,“什么?”

  “我说,会变得劲的。”老韩躺在草甸上。“一切东西都需要过程。你得每天都跑。长跑对于初学者当然非常难,但不一定就是毫无希望。”

  “你从啥时候开始练都不晚,重要的是坚持。坚持才是长跑里最不得劲的地方,但只要你坚持下来,对于整个长跑运动来说。它都会一天比一天顺。这条路假如一直往前跑其实并不是一个环形。它穿过一条街和另一条街。每条街的路况都不一样,不知道啥时候就给你整出个新的麻烦。但就算这样我也得继续练下去,因为这会让整个长跑都越来越顺。”

  他扭过头去看着老韩,眼神似乎在咀嚼他说的话。“越来越……顺吗?”

  “对。”老韩突然睁开眼睛,“一开始没啥效果,但一天一天过去,攒起的是最有效果的。但这个积攒的过程才是最容易放弃的部分。”

  晚上的凉风呼啦啦地吹。刚刚跑步被汗打湿的衣服贴在背上,风一吹让人汗毛倒竖。但是他却第一次觉得这种汗毛倒竖的感觉也不怎么叫人讨厌。假如坚持下去,跑步就会变得越来越容易。那是最难的部分,也是最容易让人放弃的部分。

  不知怎么他心中竟第一次对跑步产生了期待。月亮已经挂上了树梢。他站起身来,向老韩伸出手,“谢谢。”他真诚地说,“我觉得我也有点喜欢上跑步了。”

  老韩没接他的手。“随便你。”他又变成了那种大大咧咧的形象,站起身拍拍裤子。“我走了,你爱干啥干啥去吧。”

  他看着老韩的背影,突然喊:“韩哥!你以后啥时候晚上再跑步叫上我,咱俩比赛啊!”

  老韩没有回答。

 

 

 

  那之后他又上过几次天台,却只是为了看日落了。万物之外,夕阳也是个念想。只是他没再看到过老韩。工厂是轮班制的,老韩虽然被大家熟知,可谁也不知道老韩轮哪天的班。他试着去问,也没人记得以前固定在哪个时间遇到他。

  他的跑步计划就那么进行了下去。只是比赛暂时搁置。他每周拿出两天时间上天台,其余的晚上都用来奔跑。路程逐渐增加,不知何时能跑到路的尽头,也不知道路的尽头有什么,可他还是要奔跑。

  努力坚持下去,奔跑这件事会变得越来越容易。

 

 

 

  再次听到老韩的消息,是一个月以后。

  老韩死了。自杀。

  尸体是在郊外的湖里被发现的,那湖邻着一个垃圾场,平时很少有人去。老韩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肿胀得惨不忍睹。

  逐渐有更多关于老韩的事被发掘出来:比如老韩其实是一个赌徒,早就与妻子儿女分了家;比如老韩不是通过正经渠道进入工厂的,而是一直干活,却没有档案;比如老韩临死前曾欠下高额贷款。

  比如说老韩的真名,任世生。

 

  他不知该怎么面对这种消息。

 

  “活着还是去死本来就是自己的事儿,别人哪有资格说三道四。”

 

  “人和人的感受本来就不一样,那些看到今天跳楼了说你瞅这人咋这么矫情明天看到割腕了说这人咋这么不负责任的,除了显摆自己有多么多么厉害自己比谁谁谁爷们以外有点实际意义没有?”

 

  “一辈子就指着笑话别人给自己脸上贴金的,都是王八犊子。”

 

  “你从啥时候开始练都不晚,重要的是坚持。坚持才是长跑里最不得劲的地方,但只要你坚持下来,对于整个长跑运动来说。它都会一天比一天顺。这条路假如一直往前跑其实并不是一个环形。它穿过一条街和另一条街。每条街的路况都不一样,不知道啥时候就给你整出个新的麻烦。但就算这样我也得继续练下去,因为这会让整个长跑都越来越顺。”

 

  他不知道的是,那一天老韩带着酒和烟上天台的目的与他一样。只是不巧,两个都准备独自一人去死的家伙相遇了。

  老韩做出了另一个决定:要把他拉回来,然后自己再去死。

  这是老韩为自己定下的最后一个任务。

 

  有人来找他谈论老韩,他拒绝了。他也不想去评判老韩自杀的理由。他再也等不到比赛的对手了,无法向他展示自己坚持的结果。有一次他在天台上一直待到月上中天,突然向夜空中大吼了一声:“老韩!!!!”

  得到的回复是周围四个楼居民的集体问候他九族。这里面没有老韩。

 

  但不管怎么样坚持总还得坚持下去。坚持太容易被放弃了,对每个人而言放弃的理由都是那么充分,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但是即使这样也还是得坚持下去,这是最难的部分,却能让未来的路跑得容易一点。

  所以,奔跑下去吧。

  他向着夕阳下的跑道,迈开步伐。

评论 ( 1 )
热度 ( 14 )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